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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所海棠祭
时间:2017-02-17  作者:戴俊卿  新闻来源: 承德日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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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危亭把酒相嘱,思念甚、望中天月。”在异国他乡,每当月圆时我都要“举头望明月,低头思故乡”,体会当年李白的思乡之情。今夜,这种思乡的滋味,更是难以言表。我站在阳台上,透过开满蓝花楹树枝的缝隙,望着天上本世纪以来最大的月亮,瞰着浸在帕尔玛塔河中随波逐流的月亮,我被迷住了,陶醉了……兀地一阵凉爽的夜风吹来,使我又想起了故乡。我深情地凝视着圆圆的月亮,渴望从这面大大的天镜上,寻找到反映出故乡的景色来。仔细地看着看着,我发现月亮上依稀可辨的山恋中,有一条银龙在腾挪,她脊背上的鳍鬣,不就是那一座座饱经战火的敌楼吗?而且我可以断定,这条银龙就是在白雪覆盖下的金山岭长城!端睨良久,往东寻觅,我又仿佛看到了挺立在武烈河畔、东山之上的磬锤锋,她好像是位身披银色铠甲的将军,伫立在山巅,头顶着月亮熠熠放光,永不知疲倦地守护着山城。我索性举起望远镜,再聚睛凝神地细细寻觅,在一片古松掩映下的避暑山庄的宫殿群里,发现了我居住过的西所。在雪夜月光下,她银装素裹,显得格外的古朴、安谧。 

  看到了西所,我浮想联翩,许多往事涌上心头。解放后避暑山庄住有许多单位和民户,三岁那年我家搬进了西所,我们一住就是二十年。直到1978 年,响应市政府的号召,阔别了从童年一直到青年,生活、学习、成长的院落。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一座极不寻常的住所,它居然是清代慈禧太后居住的房子。它坐落在清代皇帝避暑承德时下榻的烟波致爽殿的西侧,著名的“辛酉政变”,就是慈禧和她的小叔子奕,在这所院子里密谋策划的。因此,西所名声在外,几乎所有到承德的游客,都要到西所来参观。否则你就算白来一趟,就不懂得清代历史兴衰的转折点,难怪这里天天都是游客云集呢! 

  西所是座两进院,虽然规格是一样的,但是前院是卫士和佣人们住的,慈禧则住在后院。中间有一道青砖花墙相隔,由一座月亮门相通。我家住在后院,搬进去的时候,月亮门就已经被青砖封住了,但是封痕依稀可辨,自然形成了两个相对独立的院落。月亮门正中间,有一条用石子铺砌的甬道,图案十分精美罕见,直通正房门前石阶下。从记事起,我就清楚地记得每当春天时,正房石阶下东西两侧,各有两墩开着紫红色花的芍药,花朵开得很大,还有香味;院子东南墙角,长着一丛樱桃树,枝干如铁,有成人胳膊般粗细,结的樱桃是白色带小红点的。我常领着小伙伴们爬到树上去摘樱桃,滋味甜甜的,汁也比普通樱桃多得多;南墙下从东向西长着一溜刺玫花丛,开着深红色的花,甜滋滋的香味非常迷人;西南墙石阶旁还长着一株盘根错节缠绕在一起的古丁香树,开着紫色的花,奇香无比;西北墙角还有一棵高大的古榆,正房西窗前的古梧桐,高过了房脊。每当深秋时,我经常坐在门前的石阶上,透过稀疏的梧桐树叶去看那一弯弓月,深深地揣摩苏东坡“缺月挂疏桐”的意境,还特别爱听那干枯的梧桐树叶落地的声音,从而萌发了写诗的欲望,养成了研读唐诗宋词和填写格律诗词的习惯。 

  但是,最令我情有独钟的还是那棵几近院中的古海棠树。这是一棵名贵的西府海棠,据说是当年慈禧太后亲手栽的。这棵硕大而美丽的海棠树冠,高过房檐许多,荫护着半个院子。每当人间四月天的时候,你就会不经意间发现,本来昨天还是满树状若小荷尖尖角的碧叶,托举着无数的殷红的花蕾,可是,第二天清晨一觉醒来,殊不知是谁做的法,居然使无数的花蕾绽放,变成了胭脂色的重瓣花朵。整棵大树像一座超大的扇型屏风,把整个院子分成了东西两半,幽香袭人。每当中午时分,无数的蜂蝶钻花狎蕊,嗡嗡的鸣叫声响成一片,直吵得你中午觉都不能入睡。 

  有一件事,至今让我记忆犹新。那是在共和国三年困难时期,一个星期天的中午,父亲正在海棠树下坐在椅子上看文件,我和两个姐姐也在树下看书。忽然听到院子大门被敲得山响,有人大呼小叫地喊道:“老戴,老戴,戴毅在家吗?”二姐和三姐慌忙跑着去开门。打开门一看,天都这么热了,一个蓬头垢面还穿着破旧棉衣的老头儿,硬是往门里进,两个姐姐不让进。这时,爸爸回头一看,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生气地说道:“你俩怎能这样对待客人呢!快请人家进来。”老头儿一听兴奋地说道:“老戴,是戴市长吧?我是滦河的王呀! (过去五十多年了,确切名字记不清了。)”爸爸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老头儿面前。只见二人端详了一会,突然间拥抱在一起,爸爸高兴地说:“原来是你呀,老王大哥!快进屋里说话。”这老哥俩手拉着手,亲热地走进了屋里。两个姐姐对视着伸了一下舌头,回到树下看书去了。我出于好奇跟进了屋里,只见他们老哥俩坐在一起攥着手说着话。过了一会儿,爸爸抚摸着老头儿的手低沉地问道:“大哥,日子不好过吧,有困难吗?”老头儿难过地说:“不瞒你说啊,戴老弟,我的儿子在朝鲜战场上牺牲了,老婆子一受刺激疯了,为治病房子都卖了,钱也花光了,病还是没治好。这不,前几天又走了。”爸爸听着,眼睛里闪着泪花说:“解放都十多年了,老百姓的日子不好过呀,我对不起你和承德的父老乡亲们啊!”这时妈妈端来了两杯茶,爸爸对妈妈说:“快去拿几件干净衣服,我和老王大哥去洗个澡。你们剁馅包饺子,回来后我们老哥俩好好喝上几盅。”说着这老哥俩从屋里出来,爸爸推着他那辆除了铃不响剩下哪都响的脚闸自行车,俩人说笑着要走。二姐赶忙说道:“爸,今天您又不上班,推车子干嘛?下午我还要到学校练节目呢。”爸爸漫不经心地说:“我先用,一会儿顺便到粮店,给你王大爷买点粮食。” 

  老哥俩走后,妈妈让我们把饭桌搬到海棠树下,帮着包饺子。二姐噘着嘴嘟囔道:“我爸动不动就给这个穷朋友、那个穷哥们,不是买粮食,就是给人家钱。你看咱家过的这是啥日子,粮食本都销光了,一点存款都没有,咱们又得吃‘代食’了,那么多的穷人你能给得起吗?这个老头儿是干啥的,咱家过年才吃饺子呢,凭什么这样对待他!”妈妈把擀面杖往桌子上一摔生气地说道:“住嘴!你们知道什么?你王大爷‘八一五’前就是八路军的堡垒户,解放前为掩护你爸他们让国民党十三军抓去了,又是坐‘老虎凳’,又是灌凉水,愣是没把你爸他们交出来,土改时又是老模范。前几年他儿子在朝鲜战场上牺牲了,你王婶急疯了,现在也没了。难道你们就不心疼吗!” 说着捂着脸抽泣起来。二姐、三姐马上说:“妈,我们不知道,我们错了!”妈妈用手绢擦了把眼泪说:“你们可不能小看这些穷人啊,没有这些善良的人,没有这些穷哥们儿,革命能成功吗!你们从小就要培养一颗善良的心、同情的心。要像你爸那样,看到老百姓受苦受难,从心里就着急、就上火才行。太大的问题咱们也解决不了,对于那些有困难的人,多点同情心,帮助做点能做的事,还是行的吧。”两位姐姐羞愧地点着头。我跑回屋里拿出小白兔造型的石膏攒钱罐,举着交给妈妈说:“这些钱都给那个老头儿吧。”妈妈俯下身亲了我一下说:“还是我儿子好!” 

  饺子包好了,妈妈又做了几道菜,正好爸爸和王大爷也回来了。经过这一收拾,穿上爸爸的制服,这老头儿变成了一个干净利索、精气神十足的国家干部。大家围坐在海棠树下的饭桌旁,王大爷推辞不过坐在上首,爸爸打开家里惟一的一瓶茅苔酒,两人平分,各倒满一瓷茶缸,开怀畅饮起来。酒过三巡菜过五味,王大爷点燃小烟袋锅嘬了两口递给爸爸,没想到已经戒烟多年的他,居然接过来津津有味地抽了起来,妈妈和姐姐们面面相觑。王大爷拍了拍爸爸的另一只手说:“戴老弟你放心,回去后我就按照你的要求,把乡亲们组织起来,合作互助,战胜饥饿,共渡难关,保证一个乡亲也不逃荒外流。”爸爸站起身来端着缸子和王大爷碰了一下说:“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。”他俩说着,连连碰杯。饭还没吃完,这老哥俩都喝多了,他们互相搀扶着走进屋里,一头扎在炕上睡着了,直到太阳快落山时才醒。喝了会儿茶,爸爸摇动电话机,要来一辆“嘎斯六九”吉普车,对随车来的秘书和苏师傅说:“这是我们的老模范,麻烦你俩把老王大哥送回家去吧。” 

  这就是当年的干群关系,是用真心、真情和大义铸成的鱼水关系。这真情、这大义是党的事业成功和兴旺发达的根本所在。这真情、这大义的红色基因,还有妈妈朴实善良的品性都传给了我,影响了我的一生,受益匪浅。因此,对这棵海棠树我有着特殊的感情,一见到她,我就好像见到了仙逝的爸爸和妈妈,感到格外的亲。但遗憾的是,这棵具有文物价值的古树,已经逝去三年多了,树根都被挖掉了。为了缓解游客参观的拥挤现象,整个院子的地面也都被清一色的水泥方砖遮墁起来;分隔南北两院的花墙早已被拆除,只剩下了大约二十公分高的墙基;那些花草灌木早已荡然无存,只剩下了那棵风烛残年的古榆和梧桐,还有一棵斜干疏枝的老松。昔日满院子鸟语花香、蜂蝶起舞的勃勃生机,被游客们嘈杂的声音代替了…… 

  一想到这些,我忧伤地望着倒映在帕尔玛塔河中、繁花似锦的蓝花楹,梦想着有一天,避暑山庄的管理者们,能够在原有的地方移植一棵相似的海棠树,大致恢复西所原有的风貌,并且在有序管理上下工夫、做文章,既能使游客们一睹小院原始的美色,又可了解清史兴衰的转折,那该有多好哇!